老山战场上,20岁的他把炸飞的眼球塞回眼眶,60岁,他在上海说——
“上海是我人生的第二个转折点。”记者面前的史光柱,墨镜遮着眼睛。把
2023-07-30“上海是我人生的第二个转折点。”记者面前的史光柱,墨镜遮着眼睛。把一杯水递上前,记者轻轻按了一下他的手,告诉他“饮用口在这里”。
7月28日,2023年上海市残疾人读书系列活动“红色之地读历史,钢铁精神铭于心”红色主题读书沙龙在四川北路上的1925书局举办。老山“战斗英雄”史光柱又一次回到上海,他曾这样书写这座城市——
上海的夜是温柔的/孕育着北京的红保莲/亚洲的黄菊花/欧洲的白玫瑰/非洲的黑牡丹
(资料图)
上海的夜是甜醉的/是片铺展在地平线上的星空/许多希望的星/笑眯眯的
撞进工厂、学校/撞进中外合资大楼/和人们的梦境
上海的夜是神秘的/是爱神开放的摇篮/是知识爆炸的岩洞/是经济繁荣的港口
上海的夜像一个美丽的/心灵手巧的少女
穿着希望的裙/套着搏击的鞋
头上还扎着一根/振兴中华的银丝带
1986年7月6日登载于朝花副刊的这首《上海的夜……》,是史光柱在解放日报发表的第三首诗。
“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太认识我了,不过也许会记得这两首歌。”史光柱说。
一首是《小草》。“没有花香,没有树高,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……”
另一首以他为原型的《血染的风采》唱道:也许我的眼睛再不能睁开,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怀?
史光柱曾经以为自己的右眼可以保住。
1984年4月,在收复老山战斗中,作为代理排长的史光柱先后四次、八处负重伤,身体中了近100块弹片。左眼球被炮弹炸出,他把炸烂的左眼球塞回眼眶,继续指挥战斗,直到带领全排收复两个高地。
为什么是“代理排长”?战斗异常艰苦,排长已经倒下。
史光柱1981年应征入伍,参加这场攻坚战时,二十岁出头。
从担架上苏醒过来的他很清楚,左眼不在了,但总以为右眼只是进了几粒砂子,还有希望复明。包扎着右眼的纱布拆了又换上,扳着手指数到第十天,眼科主任告诉他:“小史,你的右眼也保不住了,弹片炸碎了眼角膜。”
1984年9月,史光柱被中央军委授予“战斗英雄”称号。他的头、眼、喉、背、胸、腿,动了九次手术,取出上百块弹片。为了取脸上的弹片,面部几乎刮去了一层皮,碎弹片足有一小把。
当时,史光柱和几位战友在上海长征医院治伤。手术一个接一个。
“眼睛看不到,带伤搞训练不可能了,肯定要转轨,要掌握新的知识、新的技能。我是初中毕业生,文化低,除了在部队里看的军事书籍,别的书看得很少。”史光柱考虑的是,如何重新创业,更简单一点说,未来如何养家。
对史光柱来说,在战斗中失去的不仅是眼睛。父亲来医院看他,心脏病发去世,母亲经不住打击,变得疯疯癫癫,家中还有一个年幼的弟弟。
“必须要学会养家。”史光柱说,他考虑眼睛看不到,走不远,在房子附近看几亩果园,应该还能做到,因此想学种植。当时电视不普及,他向医生护士借了收音机,“可惜,广播里这方面的内容很少”。他慢慢从电波里的小说、评书、文艺作品的介绍中,喜欢上了文学。
“听收音机里的诗,自己学着写,念给病房里的战友听,他们哈哈大笑,‘你写的就是口号,打油诗还有排比’。所以,在解放日报上发表人生的第一首诗,对我鼓励很大,让我看到了希望——从不会写、被笑话,到能发表,说明我的感情、思想能够化作笔头的表达了。”
史光柱接受解放日报上观新闻专访 施晨露 摄
史光柱所说的是1985年7月7日在解放日报朝花副刊发表的《我恋……》:
我恋春天的翠绿——生命的象征,
我恋夏日的火红——奔放的热情,
我恋秋天的金黄——硕果累累,
我恋冬日的洁白——纯洁坚贞……
正因我热恋美好的日子,
我才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痛击敌人。
……
正因我热恋多彩的生活,
我才乐于忍受猫耳洞的潮湿与艰辛。
……
正因我热恋神圣的祖国,
我才甘愿洒热血抛头颅,献出宝贵的青春!
史光柱的第一首诗《我恋……》在解放日报发表 资料图片
《我恋……》后来成为史光柱第一本诗集的名字。在这首处女作发表半个月后,他的又一首《手》在上海青年报刊登。
“我用诗写笔记,诗就是我心中的跌宕起伏。”30多年后,史光柱依然记得,那次他从手术间被推出来,“老山英雄连”尖刀排排长张川上前握他的手,“老排长的右手四只手指被削掉了。他想安慰我,战伤没什么了不起,用断掌和我握。第一把,我抓空了,第二把才抓到他仅剩的大拇指……”
在上海,史光柱和战友一边治疗,一边受邀到各个单位做报告。他写了《小草》,“做报告时,我就试唱这首歌,在上海唱了40多次,唱到了人民大会堂、春节联欢晚会。当时中央电视台有一个栏目‘每周一歌’,《小草》连续播了五个礼拜。”史光柱说,“当年我们保家卫国,心甘情愿,以为自己以后的天地就在国防。受伤之后,必须重新选择。”他和很多战友一样,重新学习、重新开始,只不过选择的方向和职业不同,“我是歪打正着拐到了文学路上”。
上海,正是这个人生转折点的起点。
第二年,史光柱又在上海盲校学了4个月盲文,后来深圳大学破格录取他为中文系学生。进入明眼人的大学,盲文不管用了,他又要从头开始学。用录音机把老师讲的重点内容录下来,把同学们整理的笔记录下来,仔细对应,“形成我自己的笔记”。学古代汉语最难,因为基础薄弱,往往不知道古文对应的是哪个字,“比如唧唧复唧唧,哪个ji?只有让别人写到掌心,什么偏旁、结构,边说边感受,一个字一个字认。”
在深圳大学的四年,史光柱学了90多门课。“第一个学期有些跟不上,打过仗的人能吃苦。我每天学习到凌晨1、2点,直到现在都习惯了这个点睡觉。在教室里听课,因为我的头部受过伤,听着听着就头疼,止疼片不够吃,就靠土办法,掐自己的食指和中指,再不行,就拧大腿。几年下来,食指、中指都掐出了厚厚老茧。一到考试,我的头发就白了,考完又恢复过来,同学们送我一个雅号——变色龙。”
“只要是别人能干的事,争取我也能干。”这是史光柱下的决心。文化课,他拼命学;体育课,只要能扶到杆、找到方向,单杠、双杠、跑步,他比同学更强。“大学毕业,必须不挂科,第一个学期,我有两门课差点不及格,第二个学期我已经开始拿奖学金,第三个学期,我拿到了靠前的奖学金。虽然和同学们竞争,有些不好意思,但奖学金,就是看成绩嘛……”
1990年,史光柱从深圳大学毕业,成为中国第一位获得学士学位的盲人。他说,大学四年教给他多角度看问题的方法,“原来是二分法,比如是与非、对与错、我们和敌人、失败和胜利……学了哲学、心理学、美学等不同的课,可以从正面、侧面、后面、里面、外面等不同角度解释、理解问题。”
大学毕业后,史光柱回到部队,以副政委、大校军衔提前退休,“眼睛还是有短板”,他坦然道。
从老山战场下来,从上海再出发,史光柱把自己后半生的事业分为文学、演讲、慈善。他在国内外发表诗、文和歌曲1400多篇(首),获亚洲音乐奖、鲁迅文学奖、全国十大艺术成就奖等奖项30余次,出版有《我恋》《星星树》《阳光一点》《春天,我的春天》《大爱万里行》等10余部文学著作和音乐专辑。他是中国盲协文学专家委员会主任,致力于视障作家的培训,“既要让他们有平台学习,又要有舞台展示”。他做了3200多场演讲,希望让更多人尤其是青少年理解中国、读懂中国,理解战斗、理解“我们心中的报答与报效”。
他创办了北京助残爱心公益促进会。为什么要做慈善?他说,因为打仗的时候有过承诺,“活着的人要为死去的人尽孝”。从帮助军烈属、困难老兵到助残扶残,促进会的主要工作是线上线下结合进行职业培训,直接帮扶了21000多人。“要让慈善有造血功能,持续下去”,今年5月,史光柱和一批年轻企业家共同筹备组建光助传媒,创办“光助公益品牌”。
1990年以来,史光柱先后被评选为全国自强模范、优秀作家、100位最有影响的人民英雄,2009年获“感动中国人物”,2019年被评为“新中国最美奋斗者”。
今年,史光柱60岁,他一直记得在上海养伤期间,解放日报头版刊登过的长篇报道,题目就叫《面对二十岁的人生》。
解放日报刊登报道《面对二十岁的人生》资料图片
记者问:20岁在战场,什么力量让你舍生忘死?
史光柱回答:一要立志,生死重要,荣辱更重要,报答家庭、报效祖国是光荣的,当时的社会氛围认可这种光荣;二,家是什么?国是什么?不让父母、亲人受战争伤害,千万个家人就是国,爱家庭、爱祖国,是我们那代人爱的表达。第三,在战场上只能打赢,不赢,就要退,就会死。
“最后,无论是不是英雄,都要再创业、再创造。”